作者：朱全弟 摘自2020年5月2日新民晚报

我的武术老师凌汉兴老先生，出生于1917年7月11日，按中国人阴历的算法，今年104周岁了。年年岁岁，我从不缺席，因为疫情，春节没去，还关照师兄弟妹们也不要去，确保老人家不受干扰，颐养天年。

疫情期间，我很想念他老人家。我每次去看他，他都非常高兴。有时，他还要对家里人说：“最近小朱交关辰光没来了。”这是他想我了。去年的一个夏天，我去看他，他突然对我说：如果有一天，我讲侬不好了，侬千万不要动气，这个时候肯定是我脑子糊涂了，因为我是不可能认为侬不好的。

你看！他一点不糊涂，脑子清爽得很。老先生祖籍是川沙人，出生武术之家，祖父行医。他的英语很好，古文也好，年轻时在外国人的银行里做到“襄理”，就是经理助理。一生创业，两次变故。第一次他创下的家业毁于日本侵略者的炮火；后来，东山再起，开了绸布商店，也有一定的规模。新中国成立后，公私合营，他和哥哥一起进入工厂。他的单位就在我老家隔壁，职工每天吃饭要从昆明路车间出来，转弯到舟山路上的厂部食堂。可惜，那时我不认识凌老师，否则，我的拳龄还要往前推好几年。不过，我现在跟他屈指算来也有近42年了。

凌老师教拳从来不打闷包。不懂可以随时提问，绝不藏着掖着，他不是以教拳为生，而是以此为乐，只要一到场子上，从来没有坐一坐的，纠正学生的动作，两三个小时中间不休息到结束。

凌老师90岁那年，我牵头组织了一次庆贺老师九十大寿的活动。上午九点，各路人马云集南翔古猗园。之所以选址这里，因为是老师所爱。

凌老师一生的爱好，就是公园。早年我跟他学拳，因为厂休星期二，他就特意带着我跟他去公园，老师教，我一个人学，常常是引来许多游客驻足观看。怎么说呢？那时候凌老师六十出头，他教我还要示范，我跟着他打踩步、龙吊膀、抡劲，谓之“老三篇”。凌老师打拳的功架真是太漂亮了，功力深厚，而且极具美学价值。我跟着他近两年，几乎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公园。他搬到桃浦后，每天早上，风雨无阻，一个人从桃浦文化馆坐62路去南翔古猗园，驾驶员和售票员都认识他了。祝寿当日，新中国成立之初时的南翔市市长、离休老干部鞠国栋先生写了字赶来祝贺。上海电视台记者也赶来现场拍摄采访。学生们先是在其子小凌老师的带领下，集体演示水浪拳，一时蔚为壮观。后来上视记者提出再要拍凌老师打拳的镜头，我就悄悄地跟他说：您能不能打一记踩步让他们拍一下。结果，凌老师果断地摇了摇头。

这时，我想起凌老师说的那句话，我能活到今天，全靠这一套水浪拳。调整气息，伸展筋骨，可大可小，随心所欲。刚才，他在公园里就打了这一套水浪拳，打到犀牛望月处，他竟然还能一蹲到底，这个高难度的动作许多学生还打不出来。现在，请他打踩步，我想应该是这记拳要下沉要发力，他就坚决不打了。这也是他进入耄耋之年专注于养生打水浪拳的缘故了。其实，凌老师年轻时身体并不好，长期以来一直有右上肺不张的疾患，换句话说，就是影响呼吸功能。但是打拳练功，弥补了这一缺失。他也说自己长寿是一个奇迹。

老人家97岁那年，我们一行学生去看望他，家里没人，我们跑到河边去找他。他正弯着腰穿过铁栅栏下到河边准备去打拳。他说，河浜旁边负离子多对身体有益。现在，虽然不能出门了，但是凌老师每天凌晨打坐，起来再活动筋骨。

豁达乐观的性格，一丝不苟的严谨，在老先生的身上展露无遗。他经常对我说：现在到处建设得这么好，不管哪里，都是这么闹猛，不容易！

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，锻炼方式也改变了。宅家的日子，心意六合拳中的一记“狸猫上树”可资练习，占地一步之距而已。客厅大一点，则可以打整套的水浪拳了。凌老师曾告诉我，他的老师卢嵩高晚年打不动拳了，就坐在凳子上练“凳中四把”中的一记“搓把”，以保持自己的功力。

锻炼是一生的事情，活着要有质量。更厉害的是，文武双全的凌老师每天早起朗诵英文，我听不懂。现在，他还能从头至尾一字不差地背诵李白的《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》给我听，我服了，并且为自己有这样的老师感到自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