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了印证内家拳的共性和一些特性,我学了形意拳、陈式太极拳后,决定沿着内家拳演变的脉络,再学杨式太极拳。
1971年,复兴公园我教心意六合拳场子不远处,丁然清先生在教杨式太极。拳打得严密劲沉,势势到位,绵绵不断。那一手如封似闭,炉火纯青,意透势外,无出其右。推手功夫更是了得,颇有田兆麟先生之风,有人要推手,来者不拒。丁先生和我父亲熟。听我说要跟他学拳,有点犹豫,但是看我确实非常有诚意,他最终还是答应了,不过不让我叫丁老师,说:你还是跟以前一样,叫我丁伯伯好了。
跟着丁伯伯学了杨式太极拳有年后,他知道我喜好研究拳理拳义,想带我去见他的师傅,我们都称之为老老师的叶大密先生。
我也很想见老老师,不是为了请他教我打拳的招式,而是因为那时我练各种内家拳那么多年了,心得不少,困惑也多。这些困惑和疑问,不是一般的老师能够回答的,需要一个真正有见识的高人给我指点。之前我虽然在姜容樵先生那里受教良多,但是,概括起来主要是“广博”,而论到对杨式太极拳理拳义研究的精深透彻,听姜先生说,在上海乃至在全国,叶大密是得杨式太极真传的高人,拳理首屈一指。
那时老老师叶大密先生已经是八十多高龄了,仍然头脑清晰,身手灵便。丁伯伯事先跟老老师讲了我的情况,多次推荐,否则他不会有兴趣见我这么一个年轻后辈。
与老老师的谈话,最深刻,最广泛,却又最愉快,最轻松,共同语言最多,在拳理上对我帮助也最大。谈话涉及内家拳的各种问题,如松与散,松与紧,松与气;沉与轻,沉与重,沉与转;内外“三合”的内涵和外延,“心”“意”“气”“力”的区分和结合,含胸拔背在粘法和着法上的不同,气宜鼓荡和气沉丹田的应用,以柔克刚和以刚制胜的关系,以慢御快和以快制敌的方法,套路拳的分布和结构,单操和套路不同的授拳要求,拳名的辨义,乃至有的宗师打的招式因何违背了拳经标准,等等。
记得我向老老师讨教的第一个问题是:“内家拳第一要点是放松,不能放松的话,其它一切无从谈起。但怎样才能最直观最有效地说清什么叫放松呢?”
老老师似乎没想到我首先问的会是这么个问题。看了我一会,说:“看不出你这么年轻,对‘放松’体会如此深刻,单凭这一点,你当拳师就够格了。一直听人家说凌家出了个小凌,今天看到了,果然,果然。”便给我讲了什么是放松,放松的要义。演示了怎样放松后,他让我站着,把手伸出来,我照做了。他说:现在你的手彻底放松。我说:放松了呀。他说:没有。我就不明白,我明明放松了,为什么还说我没松呢?老老师说:你的手彻底放松了,手就垂下来了。他又问我:人站着,怎么才能完全放松?这次我倒是灵光一闪,说:那就得躺倒了。老老师高兴了,频频点头说:对!对!
接着老老师再叫我把手伸出来,他用一个指头轻轻点在我平伸的手背上说:现在要你放松该如何?我承他的力,手微微往下一点。他又用手指往上轻轻顶在我的手心里,我承他的力,手又微微向上一点,说:加一羽则重,减一羽则轻,是吧?他说:很好,放松你已完全理解了。接着用“荷叶承露,有倾即泻”的现象,生动讲解了“松”在武术中的应用。那天,这个多年来自己心中若有所悟、却演示不出讲解不清的问题,在老老师从理论到实际操作的指导下,如醍醐灌顶,茅塞顿开,心领神会了。
去了两次后,老老师叫丁伯伯以后不用陪我,我一个人随时可去看他。此后一年多时间里,我多次去老老师家讨教。我们的交流方式跟我与姜容樵先生的交流方式有所不同。在姜先生那里,我问后基本不说话,只是听。去拜访老老师,我带着疑问而来,为了发问而来,所以每次都是先听我讲,然后老老师针对我的疑惑,条分缕析,给我慢慢讲解,使我懂者升华,疑者却惑,误者糾错。老老师鼓励我在他讲的过程中,随时发表相同或不同的见解,而据老老师说,我的有些看法,对他也有启示和碰撞作用。
跟我有幸遇见的其他武林前辈一样,老老师叶大密对我的关心和爱护,是全方位的。有一次,我下了夜班直接去拜望老老师。他见我脸色不好,除嘱咐我注意保重外,还亲自为我作推拿。解放后,老老师的职业是医生,主攻推拿,是改革开放前上海唯一一个专门的推拿门诊——黄浦区推拿门诊部的首任主任。他说,他为我做的是导引推拿。一般的推拿是治疗外伤的。这个导引推拿,据老老师介绍,主治似乎多为内科疾患,像失眠啊、肠胃不适啊、神经官能症等。他说,以前曾用这种技术给许多领导人、名人学者作过治疗,其他的我都记不清了,印象较深的是,茅盾先生常年失眠,老老师为他作过导引推拿后,很见效。
一位年逾八旬的武林前辈跟一个二十出头的武林后学,每次促膝而谈两三个小时,一位年逾八旬的老者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推拿按摩,这些场景,如果当年有今天这样的技术手段,把它记录下来,该是很有意思的。以老老师在全国武林中的地位、威望、高深见识和精湛武艺,对我这样的年轻后学那么有耐心,那么无保留,那么关爱,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做到?
经我几次恳请,老老师为我演示了一次杨式太极拳。实话实说,许多地方打得很好,也有些地方打得比较随意。打完,老老师说,年纪大了(那时老老师84岁了),气血衰退,拳势难再。我说:“我能看懂,虽未一气呵成,却真是让我大开眼界。尤其是那一手左搂膝拗步,真正打出了一波三曲,不看,我完全想象不出,这手拳是这样打的,即使现在仍可独步武林,也让我更加明确了以后出手的路径。”老老师听了,开怀笑着说:“我每次和你谈拳,都很高兴,今天是最高兴的。我是怕你看不懂,所以拖了几次,没想到你竟然能看出我最得意的那手左搂膝拗步的特别之处。为了让你更了解拳势,我来安排小曹打给你看吧。”令我喜出望外。
那天早晨,天蒙蒙亮,我在人民公园门口与“叶门二丁三小”之一的小曹——曹树伟老师见了面。“小曹”其实比我年长许多,但是大家都这么叫他,我也从众了。他说,各打一记,轮着来。我打一式“心意六合拳”,小曹打一段太极拳。我再打一式,他再打一段。不一会儿,一个多小时过去了。我从未见过这种太极拳,这种打法,无一组相同,快慢相济,刚柔相生,飘逸潇洒,矫若游龙。曹告诉我,打的是“随意捋”,这才是真正的杨式太极之风规。我由小曹的太极拳演示,可以想见老老师叶大密全盛时期的拳打到了何等境界!
记得最后一次拜访老老师,凭着老老师对我的喜爱,毫无顾忌地说:“荷叶承露,有倾即泻,我想了好久,越想越觉得意境妙不可言,但我想斗胆改一个字,把‘泻’改成‘移’,您认为可否?”心里不免有点不安,担心会不会有点冒失,没想到老老师听后马上鼓掌说:“改得好,改得妙,亏你想得出来!‘移’字里有一个渐变的过程,比‘泻’字的意思更精准完满,意境更高。以后有空我把以前的一些东西拿出来,你给我多提些建议”。
哲人言:“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。愚者千虑,必有一得。”我认为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,此言不差。愚者千虑,则未必有一得。我建议改“有倾即泻”为“有倾即移”,是偶有一得而已。老老师是德高望重的武学宗师,对我这武林后学的一得之见,欣然接受,那种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的襟怀,实非常人能及。
没想到过后不久,老老师患了感冒。由于他对自己身体健康太有信心,不把感冒当回事,一拖再拖,酿成了大叶肺炎,再去医院,毕竟上了年纪,医治太晚,羽化登仙,令人心痛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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